驱车驶过永兴县鲤鱼塘镇的田埂,GPS信号在连绵的丹霞山坳里时断时续。若不是抖音推送的“悬空寺”片段,我竟不知故乡深处藏着这样一处被时光遗忘的秘境——金紫岩。沿着杨柳坳村的古樟小道上行,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,二十多分钟后,一堵赭红色的岩壁突然横亘眼前,这便是明朝进士马文笔下“仙人竹杖化为龙,骑上岩头金紫封”的胜地。只是当年“清新碧眼浮岚气,警醒尘心午夜钟”的盛景,如今只剩断石残垣在风中沉默,连岩上曾“香艳异常”的金紫藤,也难觅踪迹。

攀过拦羊木栅,金紫岩的标志——天王楼台先撞入眼帘。悬崖峭壁间,两根朽坏的木栏架在烛火状的石窟里,门窗早已无存,唯有木柱上密密麻麻的蛀洞,还在诉说着“层梯倚杰槛,大观在上”的往昔。绕到岩底,那处宽约150米的多层横坦更令人心惊:赤条石屋基歪歪斜斜地嵌在泥土里,方形门墩石上积着厚厚的苔藓,曾支撑起“僧侣众多,香烟缭绕,朝仙拜佛者络绎如鲫”的庵堂,如今却连完整的石阶都难以寻觅。指尖抚过石壁,粗糙的触感里藏着太多厚重的故事:宋代翰林学士曾光杓在此筑舍藏书育人,崖间石壁曾有碑文记载其事迹;明代曾氏祖孙三代进士、东川参议曾绍芳都曾在此攻读,那些穿透千年的朗朗书声,仿佛还被困在岩壁的褶皱里,却再也传不到山外的喧嚣世界。

最令人唏嘘的,是坦洞右侧规模庞大的石凿工程。岩体被整齐地凿出方形空间、长条石梁、卧床状石台,近两米长的卷草连枝纹虽被风化得模糊,却仍能看出当年工匠的精雕细琢。曾纪诗在《金紫岩记》里描述的“龙宫祷雨立应”“石莲宝盖高悬”“岩际有仙人抚杖”,如今只剩岩壁上大小不一的洞穴——有的能容人栖身,有的可搁置器物,却再也无人知晓这些凿痕背后的真正用途,是古人的修行之所,还是储物之地?唯有天王楼台岩壁上的蜂窝景观依旧壮丽,数百平方米的岩壁上孔洞层层叠叠,这种丹霞地貌特有的地质奇观,在全国都极为少见,只是少了香火映照,丹霞红岩也失了往日的温润,只剩一片冷硬的赭色,透着岁月的苍凉。

岩壁上的题刻,是金紫岩文化价值的“活化石”,如今却成了另一种“殇”。抬手拂去青苔,能清晰看到不同年代的刻痕:明弘治年间的字迹已被风雨啃得只剩轮廓,正德、嘉靖年间的题字勉强能辨认出“曾氏”“读书”“禅关”等字样,万历、崇祯年间的题刻则记载着文人雅士的登临感怀;清代的刻痕数量更多,有的记录庵堂修缮往事,有的题写山水诗句;民国时期的题字虽字迹较新,却也爬满了青苔,模糊了落款。这些跨越五百年的文字,曾是金紫岩“耕读传家”“佛道共生”的见证,如今却成了无人解读的密码,若不及时保护,用不了多久,这些珍贵的历史印记便会彻底消失在风化中。



令人揪心的,是《曾氏重修族谱》里记载的避乱往事,为这片秘境添了几分厚重的人文温度。元朝末年“李贼子庆之乱”时,永兴一带“百难存一,田园荒芜,尸横遍野,甚至出现人吃人现象”,曾氏族人“携眷于金紫岩顶高石寨避乱十余载”。为了生存,他们“一日之食均作十日之用”,还得派青壮年“乘夜下寨耕耘,天色未明而上”,即便如此,仍有不少人饿死在寨中。这段史料不仅印证了高石寨的历史功能,更让金紫岩成为当地民众“避乱求生”的精神符号——只是如今,通往高石寨的路早已被丛林吞噬,只剩族谱里的文字,还在诉说着那段艰难岁月。

下山时回望,金紫岩被暮色裹住,千年的香火气息仿佛还在林间飘荡,却又被一阵风卷得无影无踪。晚风掠过岩壁,带着腐叶与青苔的气息,像是这片古岩在轻轻叹息——它见过宋代书声琅琅的晨曦,听过明代晨钟暮鼓的回响,藏过乱世求生的喘息,也盛过四方朝佛的烟火,如今却只能在寂静中,看着自己的痕迹一点点被时光磨平。
这片曾支撑起“耕读传承”的净土、曾是“世外桃源”的秘境,它的价值从不是抖音里短暂的猎奇画面,而是刻在岩壁上的五百年题刻,是藏在族谱里的生存智慧,是融在丹霞肌理中的岁月沉淀。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,守着永兴的人文根脉,若我们再袖手旁观,任由风雨侵蚀题刻、藤蔓缠绕遗迹,或许再过数十年,马文笔下的“金紫封岩”,真的只会变成老人口中的模糊传说,变成电子档案里冰冷的文字,再也无人能触摸到它曾有过的温度。

我们总说要“留住乡愁”,可乡愁从不是抽象的念想,就是这样一处处藏着故事的古岩、带着温度的遗迹。伸手护住金紫岩,不是要复原它昨日的盛景,而是要让那些书声、香火与求生的力量,能继续在丹霞红岩间留存,让后人再站在这里时,能读懂这片土地的过往,能听见千年文明的回响,而不是只对着断壁残垣,空叹一句“可惜”。
责编:陈葭
来源:永兴县融媒体中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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